學委文章推薦 | 俄大圖書館觀察記:不只有書,還有攝影收藏
2018-03-01 14:00
文|顧錚
去年10月底,有一趟俄亥俄州之行。此行是應俄亥俄州立大學藝術史系安雅蘭(Julia F.Andrews)教授之邀去該校東亞研究中心作報告。安雅蘭教授專精中國美術史,著有《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畫家與政治》(1994年)等專著。1998年,她與沈揆一教授(現任圣地亞哥加州大學教授)為紐約古根海姆美術館策劃了作為該館《中華五千年》大展的現代部分展《危機中的一個世紀:20世紀中國的藝術中的現代性與傳統》,則是 歐美第一次比較完整地呈現中國現代藝術面目的大型展覽。
維克斯納藝術中心外景
創辦于1870年的俄亥俄州立大學,今年在學學生人數已達6.6萬人,堪稱美國最大的綜合性研究型公立大學之一,也是所謂“公校常春藤”大學之一。其主校區位于州政府所在地哥倫布市。
由于講座安排在27日下午,上午11點承蒙安雅蘭教授帶去大學的維克斯納藝術中心看辛迪?謝爾曼(Cindy Sherman)的大型個展。維克斯納者,Les Wexner也。此人即為最近因在上海舉辦了“維多利亞的秘密”內衣秀而揚名中國的內衣品牌“維密”的老板。維克斯納是出生于俄亥俄當地的商人,本科畢業于俄亥俄州立大學。雖說俄亥俄州地處美國中西部,風氣相對保守,但大膽者如維氏,卻因為收購了內衣品牌“維多麗亞的秘密”并善加營銷而取得巨大商業成功?,F在,這個品牌已成為他的搖錢樹。作為當地商業巨子與藝術品收藏家,他也以投資公共設施來回報社會。外部造型很是當代的維克斯納藝術中心即為他奉獻給母校與鄉里的禮物。
謝爾曼的大型個展名為“Imitation of Life”,或可譯為“生活的模仿”。本來以為對她的工作多有了解,但到得展覽現場一看,發現還是多有意外收獲。一是展出作品在時間上涵蓋她四十多年來的創作,因此可看到創作時間近至2016年的最新作品。另外,她的早期作品雖然以靜照系列(1977-1980)為主,但卻有一組名為《神秘謀殺》的系列拼貼作品是我第一次看見。這個系列讓我們知道,謝爾曼也嘗試過拼貼。這個系列以一組畫面來展開敘事。這種形式與敘事手法在她是難得使用的,而且視覺效果也頗為新鮮。
維克斯納藝術中心,謝爾曼個展一景
在體量龐大的藝術中心的三個樓層轉角處,盛放著林瓔(Maya Lin)的以鋼化玻璃做成的雕塑作品。這些吸收了日本“枯山水”手法的雕塑頗有禪意。據說林瓔的父親是在俄亥俄州雅典市里的俄亥俄大學藝術學院任教,因此在當時還是大學生的林瓔因設計越戰老兵紀念碑一舉成名后,當地各方便以鄉誼感召,捷足先登,收藏了不少林瓔的作品并以各種形式展示之。
在教師俱樂部與安雅蘭教授的研究生們一起用過午餐后,即去湯普遜圖書館下屬珍本與手稿圖書館(RBML)參觀該大學的攝影收藏。湯普遜圖書館為該校主圖書館,擁有超過600萬冊的藏書。
行事細致的安雅蘭教授,在我行前即已發來圖書館鏈接,請我選擇想看的攝影家,以便先從庫房取出安放。她并為此先做了預約,因此到得館里的專門閱覽室時,里面已經陳列好了要展示給我看的一些攝影作品。
由玻璃隔出來的專門閱覽室通體透明,好似一個玻璃盒子。這似乎是國外圖書館供閱觀特藏品的專門閱覽室的基本設計。這種設計有利于了解閱覽者的動向,可防小人不逞,也有利于保護藏品。

湯普遜圖書館下屬珍本與手稿圖書館所有收藏的FSA原作都進行了重新裝裱
專門閱覽室里擺滿了美國農業安定局(以下簡稱FSA)照片。據該館負責人麗莎?亞科蓓麗絲(Lisa Iacobellis)女士介紹,這個共有48張FSA照片的收藏來自美國政府。她說,在FSA拍攝項目完成后,美國政府給當時每個州的州立大學復制了一套照片,要它們展示出來。而且,美國政府很“拎得清”,贈送對象是公立大學而不是私立大學。政府的意圖很清楚,那就是要讓人民知道政府做了什么。因為這個項目的實施用了納稅人的錢,因此要對納稅人有個交代。這種各州一套的傳播方式,就是美國政府向美國人民“結項”的方式。畢竟,無論是抽象的人民,還是具體的納稅人,政府還是得有所交代。所以,今天人們才能夠有更多機會看到FSA的照片,這也算是一種美國民主制度的“紅利”吧。在這套照片里,蘭格的名作《移工母親》赫然在列。與這些照片配套附送的,還有一張總統羅斯福的肖像以及宣傳FSA工作的文字海報兩張。這次也一并擺放在桌子上供參觀。
謹將文字海報的內容試譯如下:“生活在曾經立足于這個國家最富饒之地的寒磣小屋里的佃農們,耕耘土地為了收成部分莊稼。他們以太小或貧瘠的農田為生,成千上萬的佃農家庭受困于單一的作物體系,老舊的農耕方式,以及微薄的租田收入。居無定所引發土地的荒廢,耗盡它的精髓,使其水土流失。受機械耕種威脅,佃農們固守在其拋荒的土地上,因為他們無處可去。佃農們受到農業安定局的幫助,有了新的開始。用于牲畜的與簡 單耕作設備的貸款被提供。地主被要求寫下租約。他們被教會‘在家生活’的種種方法,而且給到耕作計劃的建議。本地醫療服務被建立起來。佃農們被從貧瘠的土地移走并被安置在會有收成的農場。購買租地貸款幫助佃農們購買他們自己的小農場?!?/em>在說到佃農們得到什么樣的幫助時,文字是以被動語態來表述。顯然,文內的主動幫助者不言而喻就是FSA,雖然這個縮寫只在海報里出現了一次,但FSA的存在感仍然很強。如果說這也是宣傳,那么其宣傳的聲調似乎并不激越高亢,倒是比較謙抑,著重于事實的羅列。
出得特藏閱覽室,見到外面桌子上擺著法語字面意譯為“美麗的麥田”的曼雷攝影作品集,以及我點名要看的安?諾格爾的作品。
珍本與手稿圖書館收藏的曼雷作品
雖然俄亥俄州立大學的攝影收藏內容豐富,但其藝術攝影作品收藏中,可能以收藏的這部曼雷攝影集最為耀眼。這部曼雷的攝影集,收入其中的都是他的“雷照”(Rayograph),或曰“光照”。我們今天通稱為物影攝影?!袄渍铡笔撬膶嶒炐詳z影中的具里程碑意義的作品?!睹利惖柠溙铩穭t是這個影像實驗的初露鋒芒。他的這份實驗,更由有“達達之父”之稱的特里斯坦?查拉為之作序而進一步奠定其前衛典范的地位。
此攝影集為曼雷贈送給在哥倫布的收藏家及贊助人費迪南德?霍瓦爾德的謝禮。因為霍瓦爾德資助了曼雷剛到巴黎后兩年(1921-1922年間)的生活費用。曼雷計劃做40套傳播,其中一套贈送給了霍瓦爾德。在霍瓦爾德死后,此集子由他侄子捐贈給俄亥俄州立大學。從理論上說,真正意義上的物影照片,既是非相機(cameraless)的,也是無底片的,而且每次制作時,總有某種不可控性在作祟,因此是做一張是一張。也因此,由這些照片所做成的集子也具有某種唯一性。曼雷的這個攝影集在后來價格高騰,原因也就在此。連同這個攝影集一起捐贈給該大學的,還有一些曼雷寫給霍瓦爾德的信。這次也得以寓目。在一封寫于1922年5月28日的信中,曼雷告訴他的贊助人:“從我上次給您寫信以來,我交了很多新朋友。他們當中有畢加索和勃拉克。他們工作勤奮,而且非常成功?!痹谡f到自己的情況時,他自豪地說:“我作為‘攝影家’的新角色,已經使得我到處通行無阻,并且被人們多有談及?!毕襁@樣的信,應該可以說是研究曼雷與攝影、藝術家與贊助人、藝術家與藝術家等各種關系的重要材料。

珍本與手稿圖書館收藏的安?諾格爾作品
在看到安?諾格爾(1922-2005)的原作時,不免有些感慨。因為早在1998年出版的拙著《人體攝影150年》 里我就介紹過她的工作。她曾經是美國空軍飛行員,退伍后進入大學學習藝術,選擇攝影作為表現手段。受當時女性主義思潮影響,她從社會性別的角度,以自拍的方式,討論女性的身體營造以及如何面對老衰(不僅僅是容 顏的)的問題??赐赀@些照片,麗莎還拿出來威廉?T?沃爾曼于上世紀80年代拍攝的阿富汗游擊隊照片。從照片可以看出,這是一位攝影功力濃厚的紀實攝影家。
從樣式上看,RBML的攝影收藏包括了藝術攝影、社會紀實影像、科學實驗影像以及名人肖像等幾個方面。其涉及到的攝影家,于中國讀者耳熟能詳的巨名(bigname)者,早期有馬修?布雷迪、亞歷山大?加德納、愛德華?克蒂斯,現代的有劉易斯?海因、哈里?卡拉漢、多蘿西婭?蘭格、沃克?埃文斯、維基、本?香恩、曼雷等,當代有安妮?勒博維茨、理查德?阿維登等。至于收藏作品的年代分布,則始于攝影術發明之初而直到當代。如此縱(時間線)橫(攝影家作品整體)交錯的構成與藏品總量,足以喚起能夠接觸到這些作品的學生及教師的研究 興趣。雖然從完整的攝影史的角度來說,這個收藏并不全面,而且也不可能全面,但卻也可以稱得上有用。收藏所包括的許多攝影家,往往都是據守攝影史要津的重鎮,如海因、埃文斯、阿波特、蘭格等,因此他們相互之 間具有某種關聯度,由他們撐開的攝影史空間,其實很大,因此潛藏著激發觀者的聯想與研究興趣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學生與教師可以很方便地接近這個攝影收藏。這就為發生真正意義上的攝影研究與知識生產做好了準備。藏品的可接近度,可能就是收藏之所以為收藏的意義所在。收藏而無法使用,則藏品等于被判死刑。而對于一個公立大學來說,藏品無法與師生以及公眾發生聯系,是與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宗旨背道而馳的。擁有各種收藏的大學圖書館的職責與使命所在,就是要想盡一切辦法讓公眾知道我“有什么”,然后則是千方百計地吸引公眾來考慮以之“做什么”。
從珍本與手稿圖書館的專門閱覽室里面向外看去,左上諾格爾作品,右上曼雷作品
其實,在美國,還有歐洲的許多大學,其大學圖書館往往都有具特色的攝影收藏。當然,許多地方公共圖書館,也都擁有豐富的照片收藏。而大學,絕對可以說是一個收藏攝影的好所在。圖書館收藏照片的傳統,可能 起始于攝影術發明后法國圖書館對于攝影的收藏。因為照片與插圖,還有海報、地圖等視覺文獻,在某種意義上說,既具有圖解的功能,又是具有獨立藝術品格與媒介特性的視覺產品。它們都是被描繪(后來有拍攝)與印刷出來,是之謂印刷品(print)。久而久之,印刷品作為文化產品,兼具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的氣象。當然,嚴格地講,照片稱為印刷品或許有點不對勁。而且當初歐美的美術館與博物館,也確實是把這些視覺文獻一并歸存 于印刷品部的。許多機構是在后來再讓照片(攝影)從部門建制中單列出來。這一方面說明了分類的精細化,另一方面也說明了攝影地位的隆盛。但在這些視覺印刷品被生產出來且被使用后,作為一種文獻,為后人使用計,為歷史保存想,必得要有個妥善歸宿才可放心。其存在形式,因其圖像附麗于紙基,多以書的形態用相冊形式裝載。因此,把這些藏身于相冊里的照片,歸入圖書館收藏,也是順理成章的事。當然,有些照片也許并不是以相冊形式存在,但在攝影史早期,其存身也往往仰仗圖書館的收留才得以長生。只是后來隨著攝影的表現性得到發掘與發揚,攝影家們才漸漸生起要把照片送進美術館的“狂妄”念想,認為非如此不足以確認自己在藝術上的,還有攝影作為藝術的成功。這當然不是壞事,攝影因此更多出了可棲身之場所,也更可展示自身,何樂而不為?
一般來說,圖書館可能是重心在“學習”的所在,而美術館與博物館則可能更著重于“欣賞”的所在。但事實上,在有些國外大學里,如果沒有美術館,那么“欣賞”的職責也會由圖書館來部分負擔。俄亥俄州立大學有維克 斯納藝術中心來承擔“欣賞”的任務,而圖書館也因為有卓越的攝影收藏而分擔了一部分“欣賞”的功能。因此,這樣的大學圖書館其實兼具了學習與欣賞的雙重功能。
走筆至此,又要習慣性地說到中國高校的內涵建設。這內涵建設當然包括了圖書館的內涵建設。硬件好了,內容不足,服務跟不上,更無做好內容提升內涵與影響之人(如策展人),如何是好?在沒有條件一下子弄出個美術館的情況下,為了實現能在多少年前進入世界一流,是否可讓圖書館先走一步,通過收藏像攝影這樣的視覺藝術與文化產品,承擔一些給學生傳播美或其他什么的職責,以此逐步促成高校人文內涵的培養與生長。
入夜的湯普遜圖書館中庭所見
在Orton Hall 110室作完報告后,任學校圖書館中韓文部主任李國慶教授再邀去他圖書館的辦公室小坐。出來去晚餐時,時已入夜。從圖書館中庭向上仰望,由排排書架構成的書庫被照得通體透明,成一輝煌人文景觀,令人印象深刻,在此附上一張照片共賞,以證所言非虛,也為本文結尾。
*原文刊發于《中國攝影》雜志2018年2月刊,征得作者同意后轉載于本站。